0951 积鱼城危,军神命殒-《冠冕唐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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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支骑兵大军的主将脱下兜鍪,露出一张风尘仆仆的瘦削脸庞,竟是本该在黄河九曲的薛讷!

    原本黄河九曲人马是要从渴波谷进入青海,与大军主力会师之后进攻伏俟城。可是在郭元振的建议下,唐军不再将伏俟城当作主要的进攻目标,九曲唐军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奔赴青海会师。

    不过薛讷所部人马也并没有就此被排斥在战斗序列之外,而是领取了一个新的任务,那就是从黄河九曲直接西进,穿过弭药诸部领地以及星宿川等地,绕过积石山南麓,向积鱼城背面发起进攻,截断蕃军后路!

    由于蕃军的主力人马一直被吸引在积鱼城方向,薛讷一行自黄河九曲出发,沿途除了一些不知死活的弭药生羌杂胡们之外,几乎没有遇到任何的战斗阻挠。

    但即便如此,这一路行来也并非坦途,崎岖的道路、多变的气候、以及动辄数百里的无人地带,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几乎没有稳定的补给,深入敌后,翻山越岭,这本就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九曲出发一万名唐军将士,当抵达积石山西麓的时候,减员竟已经达到三千余数,而原本随军替换的战马也死亡过半,甚至有的战士需要两人并乘一骑。唯有跋涉这一路险途的唐军将士们,才能深知这一路经受了怎样的艰辛考验。

    然而现在,当敌军后背出现在刀锋所指的眼前时,一切的辛苦、一切的付出、一切的牺牲都是值得的。唐军将士们自薛讷以下,人人状如下山的猛虎、嗜血的野兽,向着全无设防的蕃人扑杀而去。

    积鱼城后方的牧场上,多数都是手无寸铁的蕃人牧民,遭到奔袭之后,无需大作杀戮,已经胆寒奔逃起来。至于那些蕃军游弈斥候们,视野中陡然出现这么一路如狼似虎的敌军,同样也是惊骇至极,反应过来之后便忙不迭打马冲向积鱼城汇报敌情。

    唐军将士们在这范围广阔的牧场中横冲直撞,也并未穷追那些牧人,而是打开了那些牛马栅栏,快速的替换战马,同时在毡帐中搜取饮食物资,快速的补充消耗。待到气力有所恢复,便直向人畜稠密处冲杀而去,四处纵火,将蕃军囤积于此的牛马皮料、牧草粮食等物资焚烧一空。

    同时那些亡命逃窜的蕃人牧民也被有意识的驱赶聚集起来,当中自然免不了杀戮震慑。勿谓平民无辜,两国交战时,生为蕃人便是最大的罪孽。

    这些蕃人们逃亡的方向本就是积鱼城,在唐军的有意驱赶之下,奔逃的队伍显得更加壮大。与此同时,积鱼城中的蕃军也已经获知敌情,一路蕃军骑士们策马出城准备将敌军驱逐围歼,然而首先撞上他们的却并非唐军人马,而是己方那些辛苦劳作、为他们供给衣食的牧民。

    为了保证骑兵部伍的冲势与阵型完整性,蕃军们自然不能迂回避开,索性将心一横,直向逃亡的人群正面冲去。那些蕃人牧民们本以为逃到城下便能活命,却没想到迎面而来的是更加凶残的修罗场,汹涌而来的骑兵队伍仿佛一个个的铁拳,直接砸在了他们的血肉之躯上!

    当蕃军骑士们冲过这些人群之后,一个个恍如血浴一般,从士卒到战马全都覆盖了一层粘稠厚重的血浆,有的马辔马鞍之间还悬挂着一些残肢断臂与肝肠内脏。这一刻,生为蕃人未必是原罪,生来弱小则就一定的不得好死!

    “来得好!千里奔袭,正为此日!杀尽蕃狗,唐业大昌!”

    眼见敌军冲驰逼近,薛讷大吼一声,当先横刀策马向敌阵冲去。此刻,他不只是唐军一名大将,更是一名身负国仇家恨的猛士,大非川一役,其父薛仁贵兵败名毁,半生威名,一战丧尽,而今他终于有机会策马此境,无论是父亲的遗恨故愿,还是圣人的知遇之恩,唯杀敌以报!

    阳光的照耀下,大刀锋芒如虹,当面之敌一刀两断!

    薛讷不暇擦去脸上所溅敌血,拧腰转腕,又是一刀横斩出去,另一名甲具精良的蕃将竟被直从马背砸飞出去,身未落地,已经又遭数刀劈下,落地时那坚甲早已经深凹下去,坍塌的胸腔直将舌头顶出,舌下血沫不断的涌泄出来!

    一番激烈的杀戮后,冲出城池的蕃军在抛下数百具尸体便纷纷撤回,加上不知敌后袭来的唐军究竟有多少人马,不敢再轻易出击,唯在城门前紧急架设起拒马栅栏,以防唐军的继续进攻。

    积鱼城正面,唐军的进攻仍在持续着,背面也同样不再平静。除了腹背受敌所带来的震撼与压力之外,还有更要命的一点那就是由于背面的唐军进攻的太过迅猛突然,以至于大量的辎重物资被抛弃在城外,更让人生出一股近乎绝望的惶恐。

    “唐军、唐军怎么会出现在城后?山南那些贼种、那些贼种为何还未抵达?难道、难道他们竟敢坐视君王赴险不救!”

    突然出现在积石山西麓的唐军仿佛一记重锤,重重的砸在城中蕃军心头,不要说那些底层的军卒们,就连赞普乍知此讯,都被震惊得脸色发白,继而便陷入了手足冰凉的惶恐中。

    没有人回答赞普的问题,因为这会儿其他臣员也在努力消化着心中的震撼,脑海中乱糟糟的、完全没有头绪。

    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仓皇无计,以韦东功为首的二十多名少壮将领们冲开了卫士们的阻拦,径直行入殿堂外的空地上,纷纷跪拜下来,抽刀在手横置于地,旋即便齐声大吼道:“唐军诡计频用,陷我大军绝境。臣僚庸碌无能,无计解困。恳请赞普释放大论,军机付之,大论必能再破大敌!”

    听到这些少壮将领们的喊叫请愿声,殿内赞普并群臣无不脸色大变,不待赞普开口,自有臣员疾行出来,指着这些将领们怒斥道:“你等胆敢作乱……”

    “臣等绝不敢惊犯赞普,但贼势猖獗,唯大论有力制之。赤心可以剖献,若赞普能允此请,危难可解,臣等以死谢罪。若赞普不允,臣等亦披甲出城,杀敌突围,不死不归!”

    诸少壮将领听到如此斥责,仍是大声请愿,更有甚者,已经立刀颈间,想要以死以证清白。

    这会儿,赞普也终于反应过来,虽然脸色仍是铁青,但却起身推开座前众多护卫,缓步行至殿前,站在阶上俯视诸将,口中则说道:“王恩养士,正为备乱。你等俱我提拔战将,若不可信,国中又有何人可为我心腹爪牙?有此忠勇之士,何患贼势猖獗!但钦陵确是久掌大权,韬略精深,临此危难,正该使用。传告钦陵,他若仍视我为君,便来见拜,献计破敌!”

    听到赞普如此回答,那些前来请愿少壮将领们无不喜形于色,又忙不迭叩首道:“臣等为王前驱,一息尚存,绝不容敌危害君上!”

    且不说赞普如何面对这些请愿的将领,早有近臣领命疾行前往钦陵拘押所在,传告王命,召见钦陵。

    过去一段时间的拘禁生活,让钦陵变得脸色苍白、清癯消瘦,乍一行出居室,甚至有些畏光。有人前来战马,将钦陵搀扶上马背,坐骑前后更有数百名甲卒林立,押引着钦陵前往拜见赞普。

    一路行来,街头巷尾多有士卒看到钦陵,顿时便笑逐颜开:“大论重掌军机,破敌在望!”

    周围嘈杂的议论声传入耳中,钦陵仍是一副不悲不喜的平静神情,并不因为将士们的欢欣议论而有所动容。

    很快,一行人便来到了赞普行宫。钦陵又被人搀扶下马,这会儿也早有人告知他因何获得赞普的召见。缓步走入行宫内后,看到那些仍然跪在殿前的诸将,钦陵眼中才流露出一丝情绪的波动,对着那些眼巴巴望着他的将领们说道:“多谢你们了,非此冒险进言,我也没有生见天日的时刻。”

    “大论切勿为此负气之言!赞普恩厚大臣,大论入城以来,衣食足给,起居庇护……”

    韦东功小心翼翼的开口劝告并提醒,唯恐钦陵所言触犯赞普,让他们一番努力泡汤。

    钦陵却不再理会这些闲言,而是抬头望向站在殿阶上的赞普,嘴角颤了颤之后才微微扬起,口中发出一声低笑:“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再见赞普,才觉得无话可说。臣父子相继,无愧于国,亦无愧于君……”

    “无话可说,那就不必多说。今日召见,只问大论可有破敌之策!”

    赞普望见钦陵,同样也是心情复杂至极,闻言后只是摆手冷声说道。

    “臣无愧于国,无愧于君,破敌之计,诚然在怀。即便赞普不见,亦必进献。”

    “大论果然有破敌之计?”

    听到钦陵这么说,在场众人无不惊声发问,甚至就连赞普都忍不住瞪大眼、不无期待的凝望着钦陵。

    钦陵承受着众人的注视,视线微微一转,抬手指了指一名负责押引他的甲卒佩刀,示意对方递给自己。那甲卒有些犹豫,但见赞普不耐烦的摆手催促,这才解下了佩刀,递入钦陵手中。眼下周围甲卒环立,赞普也不担心钦陵会持刀暴起发难。

    钦陵接过那柄佩刀,然后便抽刀在手,继续望着赞普冷声道:“杀人而已,何必夺志?赞普侍奴,恃宠用奸,竟然割我从子血肉,诱我吞食!”

    “谁?谁做的?”

    赞普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也是一变,视线在近侍诸员身上打量,察觉到一名老奴神情陡变惊恐,抽出佩剑,一剑将之刺死,然后才又望着钦陵沉声道:“此事我绝不知,今为大论泄愤,若仍存怨,破敌之后,来日庆功,我亲为大论割炙此奴筋肉!”

    赞普也并没有说谎,他对噶尔家虽然恨意满满,但主要还是集中在钦陵一身。不要说指使奴仆作此恶事,他甚至都不知此前他所下令处斩的噶尔家子弟有一个正是他准备留作噶尔家家主的赞婆之子。因为对他而言,除了钦陵之外,噶尔家其他人都只是一个背景而已,不值得过分关注。

    钦陵见状后微微一叹,抬起手指在眼角擦了一擦,然后才又说道:“敌虽凶恶,但我眼观之,破敌只在须臾。但请赞普知晓,你我恩义,绝在此日、绝在此时、绝在此身!钦陵既死,噶尔家再非蕃臣,旧事不足桎梏,杀敌以献新君!”

    说完这话之后,钦陵手中战刀一转,刀锋直从颈间划过,热血陡地溅射,仰面倒向后方。然而当他倒地之后,清瘦的脸上却仍残留着似是解脱的笑容。

    一代军神,曾将吐蕃带领成为当世最强盛政权的一代权臣,终究还是没能冲破与故主之间的宿命纠缠,在这位他亲手扶立起的赞普面前自刎辞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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